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予我百岁温柔

【长顾】《解连环》

-偏爱少年与英雄病,接章26-


问何人会解连环。

 

一 

长庚蹲身去给灶火添柴,蒲扇动摇,热风窸窣,红泥火炉咕嘟咕嘟地冒热气,满灶房都飘着与那人身上如出一辙的药香,清寒,凄苦,却又隐秘勾人。

 

黑暗中火苗攒动有如活物,哔剥哔剥地叫嚣不停,偶尔有火星子飞溅上他手背,烙下一串又烫又明亮的焦骨奇花。 

 

冬日短,冬夜长,他越来越纵容自己夜里睡不着的毛病,与其数着更漏,同无穷无尽的乌尔骨负隅顽抗至天明,倒不如披衣下床随处转转,顺带还能帮着腿脚不灵便的老仆替他那小义父温好药,等他早起喝。

 

当归半钱,石菖蒲、柴胡各一钱,决明子二升研成末,以新雪水煎服,将小火煨出的滚烫情意一并浇筑其中。他心里仿若有一杆戥子秤,只要事关那姓沈的病秧子,总能四平八稳地抓出一碗药的剂量,滤去药渣和旁逸斜出的心绪,分毫不差。 

 

唯有那灶神爷威风八面,张挂在灶台后,怒目圆瞪,以这烧手之痛时时警醒他,爱欲傍身,飞蛾逐火,求不得也善终。 

 

“沈十六,起来喝药了。” 

 

他抬步跨过门槛,搪瓷碗在手中几经颠簸,堪堪落在桌前一豆昏黄灯影下。

 

那不请自来的埙声便上赶着来给耳朵添堵,连院子里的乌鸦听了都要扑棱翅膀四处逃难,唯有长庚听久了能琢磨出意味——“知我心者谓我何忧,不知我者谓我何求。” 

 

“没大没小的叫谁呢。”催人尿下的埙声见好就收,顾昀施施然把陶埙拢回袖中,眯了眯眼,认出是自家便宜儿子,支起脑袋歪在床边,佯作痛心疾首,“小白眼狼,白把你搁在心尖上疼了。” 

 

长庚不理他,兀自在榻前坐下来,舀一勺汤药,停在嘴边徐徐吹气,感觉不烫了才送到顾昀唇边,“趁热喝,喝完了赶紧躺下来发汗。”末了又雪上加霜道,“你不惜命,总得有人跟在屁股后头替你爱惜。”

 

“这小子怎么跟沈易那碎嘴老妈子似的?净捡我不爱听的讲。”顾昀忍不住腹诽,适时移开了话题,“今早见院子里几株梅花开得正好,你得空去折几枝,再找个白净瓷瓶插了去,正好去去屋里的晦气。”

 

长庚点头答应,拾起枕边木梳为他栉发,一把青丝拢在手中,从发尾处就开始打结,轻而易举地牵扯出多年的心猿意马。 

 

那人阖目半靠在他怀里,药罐子泡出的一把支离病骨,有如嶙峋山脉,一一蜿蜒过他胸口。披散下来的黑发像蘸了墨,随手一泼,就泼得他满手满怀的倜傥山河,江风浩荡,云海奔啼。

 

长庚伸手替他将长发拢到耳后,松散束起,露出单薄眼尾和耳垂,上头各扎着颗朱砂小痣,灼眼的红,比拓印在玄甲上的血还有过之无不及。 

 

当真是国色天香,尚缺一支笔描入袖中。 

 

 

“殿下!” 

 

王伯丢下扫帚,伸手去夺他手里的银剪。那剪刀早已慌不择路地扎入皮肉,以贪嗔痴为引,一路剔骨抽筋,拖泥带水出经年的痴心妄想,温热的血顺着手腕汩汩淌下来,在白瓷瓶上洇开一圈历久弥新的红。

 

“我来就好,您何必这般作践自己。”王伯替他包扎止血,心疼又责怪。

 

那些涌上天灵盖的血气骤然降了下来,七零八落地摔在谷底。沈十六也不过是他拿七情六欲凭空捏造出的一场幻梦,十万心魔皆是顾昀,披发跣足,浩浩荡荡前来讨伐。他在梦中尚不知身是客,贪欢半晌,睁开眼还是两手空空。

 

本欲六根不净,如何四大皆空。 

 

 

“有劳。”长庚定了定神,勉强将三魂七魄拉扯回身体内,将怀中的红梅白瓷一并递过去,“替我放在侯爷房里。” 

 

见老仆支支吾吾地站在原地,长庚哂然一笑,竭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,“我知道,西北军务紧急,一刻耽搁不得,义父他一大早就走了。” 

 

他以手掌挡在眼前,仰头直视顺着指缝漏下来的刺目日光,老树上新雪慢慢化开,琼枝玉蕊好不可爱。一口浓重的血水呜咽而上,和着光焰灼出的眼泪一并滚落到雪地里。 

 

怪他贪心不足,雪霜焉能见太阳。 

 

 

二 

长庚第一次听说顾昀名字,恰逢七月流火,巨鸢归来。

 

他跟着沈十六登上游人如织的瞭鸢台,遥遥望去,只见鸢身被翅尾喷出的蒸汽映得红光满面,如一尾锦鲤游弋于夜风中。酒客大醉酩酊,三三两两围坐在一起,听堂前说书人摇扇正讲—— 

 

“说时迟那时快,顾小侯爷手中割风刃一挽,泠泠罡风横扫而过,于千军万马中泼出一条血路。他归来时滴血未沾衣,白马轻裘若银龙出水,当真是‘江海凝清光’。” 

 

“好!”

 

半尺惊堂木落下,铜琵琶、铁绰板拍案而起,锵锵如金石声,满堂拍掌称快,有几个愣头青当场就按捺不住,叫嚷着要连夜投奔玄铁营,被周围人哄笑着拉了回来。

 

“快得了吧。人家安定侯十七岁挂帅西征的时候,你怕是还在娘胎里头窝囊呢!”

 

 

天生的纨绔膏粱命,非要跑去大漠黄沙,割心剜血熬成一支玄铁劲旅,千里之外令西域悍匪闻风丧胆,关于安定侯的诸多传说一字不漏传入他耳中。

 

那时他想,这个从年少起就手握千军万马的人,是不是长着三头六臂,所以刀枪不入,百毒不侵?

 

他回头见沈十六倚在铁阑干上,拎一壶花雕酒,醉得东摇西晃,神情有些落寞,忍不住抬肘撞他,“十六,你去过大漠吗?”

 

“去过。”这答案令他有些意外。

 

“问这干什么?”沈十六隔着琉璃片冷睨他一眼。那双桃花眼不笑时也是冷的,眼尾凌厉,衔一把夺命刀。长庚忽然觉得,他不是属于这里的人,画堂里的温香暖风熏不到他身上,他分明是单枪匹马从大漠出走的远归客,萧萧肃肃一身凛然霜雪。

 

“十六,大漠是什么样的?”

 

“八月飞雪,冷得很,没有烧刀子就捱不过夜。半夜披衣起身,站在燕山上远远望去,月下沙场如千里雪场。若恰逢一场鏖战,漫天霞光落在铁甲上,秾艳如妇人胭脂,倒也不负‘血染桃花’的美名。”

 

沈十六随手将酒壶递过来,他拗不过尝了一口。那酒并不如想象的烈,甚至过分温柔,比不得记忆里灌满风雪的那一口烧刀子酒,镪水似的又冷又毒辣,五脏六腑都引火烧身似的攒着劲。

 

“以后有机会,我带你去看看。”

 

沈十六说完这句就不再理他,自顾自躺在桌子上,仰头灌下小半壶酒,手一松,酒壶应声滚落,满地碎瓷,酒浆迸溅。

 

他翻身时重心不稳,从桌子上骨碌下来,连同清皎月色一道栽在长庚怀里,睫毛上挂着的泪将坠未坠,似将眼尾朱砂衬映得妖异几分。他开口哼唱起一段无名曲调,苍凉低回,却又浑无章法,甚至可以说是临时起兴,唇齿间呼出的湿热气息悉数扑在长庚颈窝上。长庚凑过去仔细听,也只勉强听辨出几个含糊的音节。

 

“......皓齿歌,软腰舞。况是青春日将暮,桃花乱落如红雨。”

 

少年的鲜衣怒马和将军的尘暗貂裘一并被收入匣中,三分风流拿来倚红偎翠,却怕大梦初醒,两鬓先白,怀揣七分未凉热血,不敢把心事说与闲人听。

 

沈十六这会正晕得不识东南西北,不耐烦地把长庚推开。他耳聋眼瞎,幸存的一点清明早教酒水浇了个透,索性扶着铁阑干,一步一蹒跚地朝前走去,脊骨伶仃如山颓。

 

“劝君终日酩酊醉,酒不到刘伶坟上土!”

 

 

这个夜晚,自此成了长庚多年来挥之不去的魔魅梦境。


【我是看不看都不影响的假车】


火光跳动,鬼影憧憧,顾昀就站在离他一臂之距的地方,披头散发,枷锁在身,拿眼乜斜他,笑容疏离而嘲讽,可怜他无能为力。骨子里的嗜血如命被彻底催发出来,他骤然发难,提起短刀朝前刺去,也只是徒劳地击破一层层镜花水月的影。

 

 

“铮——”

一只九连环落地,环环碾作齑粉。

 

 

等到长庚彻底醒来的时候,日头已经偏西。

 

他浑浑噩噩地躺在一地狼藉中,珠玉瓷胎砸了个稀巴烂。他尝试着抬起手腕,沉重锁链逶迤在地,窸窸窣窣如响尾蛇行。手臂被锋利的碎瓷片割得皮开肉绽,鲜血淋漓。衣襟被十指凶狠抓烂扯碎,蘸足血,如朱笔符咒般牢牢贴在胸膛上。

 

因为先前发作过一回,他便尝试用镣铐将自己锁在窗边,依然无法阻止乌尔骨在体内肆窜,唆使他发疯发魔。他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,弥留之际,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肉身一寸寸腐朽崩坏,终究无能为力。

 

“我是怎么了?”

 

他将来龙去脉飞速地过电了一遍,灵犀一照的,想起那封北疆寄来的家书。

 

 

长庚站在砚池边,霜白宣纸徐徐铺开,握笔却有千钧。一句“子熹见字如晤”,落笔百转千回,硬生生扭成了“义父尊鉴”。

 

口是心非,佯作客气疏离口吻,生怕教人瞧出半点端倪,捅破父慈子孝的窗户纸。


“在写什么?”顾昀从窗外翻进来,来不及卸下披风挂霜的玄甲。

 

少年背对着他,仿佛并不为所动,依旧平静专注地握笔临帖。顾昀腆着脸凑过去,只见那支紫霜毫由他握在手里,更见肌骨莹润。蘸足墨汁的笔锋自砚池中凌厉撇出,峰回路转地落在宣纸上,浑如铁画银钩,与自己的字迹竟隐隐有七八成相似。

 

“原来是在给我写信,难怪不好意思。”

 

顾昀轻笑,不动声色地将下颌抵在他肩头,一只手虚揽住他腰肢,温热的胸膛捎来清冷的药香,郁郁如雨后草木披离,顷刻间压过了案上纸墨寒香,微凉十指相覆,掌心却火热如烙铁。一时天光黯淡,山河颠倒,藏在衣香鬓影下的心跳声快如擂鼓。

 

“小梅枝上东君信,雪后花期近。南枝开尽北枝开。”

 

——侯府梅花快开败了,不知你临走时可曾折下一枝带去北疆。纵然年年岁岁花相似,总归不是当初盼你回来的那一朵。

 

“年年衣袖年年泪,总是今朝意,问谁同是忆花人。”

 

——京城太寂寞了,除了你,我没有别人可以思念了。

 

 

不必再写了。

 

长庚胡乱把笔扔进笔洗,失手打翻砚台,刹那间贯耳雷声大作,金戈铁马杀声不绝,漆黑墨汁淅淅沥沥淋了他满手。

 

怪他自不量力,妄图以一腔不值钱热忱,撬动那人铁石心肠一寸。他何德何能,值得那杀伐决断之人费工夫将旁人絮叨誊抄一遍,随手施舍诸如“加衣添食,勿忧我心”的敷衍关心,一路快马加鞭送回京城。

 

病来山倒。他以手掌撑住桌角,勉强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形,整个人大病初愈般疲惫,四肢百骸渡尽力气,岑岑寒意如坠冰窟。

 

病去抽丝。他深吸一口气,弯腰将满地废纸捡起来,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收好。

 

所谓走火入魔,他此生所有的离合悲欢,乃至不可语人的隐秘心思,抽丝剥茧后皆一笔一划刻顾昀二字,从年少提笔临摹《长亭》起,至将家书妥善珍藏于衣襟下,以热血拥覆,寤寐思服,终将锥心铭记,永矢不忘。

 

 

是夜他辗转反侧,收拾包袱,做了个令侯府上下瞠目结舌的决定。

 

“备马,我要去护国寺。”

 

 

长庚掀开纱帘,略施一礼,拂衣与了然遥相对坐。灯花摇落,黑白棋严阵以待,仿佛天下风云变幻皆缩略在这方寸之间。

 

佛光幽冷而绰约,打在背上却晃晃如青天白日,教人无处遁形。细密檀香绕梁三匝,丝丝缕缕勾连成锁链,越挣扎越深埋进骨血。少年跪得脊梁笔直,通身的棱角皆被流水似的光阴洗濯得温润,俨然是佛龛内最虔诚的那枚舍利子。

 

也不过是徒有其表,参天大树其根基早已腐朽坏死,葳蕤枝叶摇摇欲坠,只待一朝风雨既来,大厦倾圮,再无回天之力。

 

“往这走。”顾昀一只爪子死乞白赖地搭在他肩上,游手好闲地拾起一枚黑子,随意丢在黑白胶着的棋盘上,大言不惭道:“胜负由天,无足挂齿。”

 

昏着!长庚扭头唾他,合着您老人家把这当骰子耍顽?

 

顾大将军这厢正笑得花枝乱颤,冷不防教人拿捏住了腰侧痒肉,软玉温香赶集似的朝长庚投怀送抱。见大势已去,赶忙讨饶似的唤了声“心肝儿”。

 

 

“心思不在棋局上,如何能赢?”见少年举棋不定,了然笑吟吟地提笔在纸上写道。

 

“让大师见笑。”长庚抱手而歉,低头抿了一口苦丁,果真苦得茶如其名,“我虽心有疑惑,奈何天资愚钝,始终不得其解,烦请大师指点一二。”

 

生年不满百,常怀千岁忧,大抵是每个少年成人之路上避无可避的鸿沟天堑。

 

 

“幼时义父曾赠我一玩物,名九连环。这物说来也无甚稀奇,不过寻常铁器打制,街铺上随处可见,三五文即可买到。只是奇在其中关捩,得之则九环齐开,稍又合而为一。我得此物,欢喜非常,每坐而解之,常忘乎所以,往往日暮才惊觉时日飞快。

 

“这物曾跟随我数年,情意深固,却不慎遗失在回京路上。我后来命家仆沿着车辙一路寻找,始终不见其踪迹。

 

“前些日子,义父曾托人送来家书一封、礼物无数,我单留下一套玉连环,尚不曾把玩过,便在某一日顽疾发作时,失手摔碎了。

 

“我清醒后难过之余,又生一惑:相传九连环化解之法唯有一种,合三四一步,一步错则步步错,险象丛生。虽为巧劲,却耗时许久,所得甚少;若以蛮力强行解之,看似轻而易举,实则所失甚多。不知师父看来,此环宜当如何破解?”

 

 

“你这天大的烦恼倒也有趣。”

 

了然听罢,从容向他打起手语。这和尚生得面皮白净,白衣坐卧如一瓣优钵罗,颇有些仙风道骨的假正经。

 

“既是重要之人相赠,必为心爱之物,物以传情,情在物中,二者合而为一,单单毁去一环,如何割舍下一情?”

 

“自然不能。”长庚点头。

 

万丈软红尘牵绊凡身,妄图一朝手起刀落,利索斩断附骨之蛆,绝无可能。

“我自幼看着义父房中‘世不可避’的字长大,岂可因这一星半点苦处而怨天尤人,前路是刀山火海,也要为之走下去。”

 

思及此处,他忽而难过,顿了顿才道:“想来是我自小生养于边陲,即使到了京城,犹且偏安一隅,见识短浅,故而庸人自扰。”

 

了然忽然捉住他的手,以食指在掌心一笔一划写道:“芥子纳须弥。”

 

“弟子愚钝。从来只知须弥山可藏芥子,却不知......”

 

不知须弥芥子皆是虚妄相,心怀浩渺天地,滔天烦恼也不过沧海一粟。

 

长庚蓦地一愣,浑身针扎火燎似的缩回手,却见了然不紧不慢地收好往来交谈的纸条,手挥目送至熊熊烈烈的火盆之中,身体力行地三缄其“口”。

“多谢大师。”

良久,他双手合十而拜,眉目沉稳如平湖秋月。



尾声

长庚站在高高山冈上,有风沙携着日影回旋而来,仓皇岁月呼啸而过。

 

他曾竹杖芒鞋,随了然踏遍山川万里、春雨杏花;也曾豪情纵马,见证古丝路在那人手上葳蕤生光,黄沙漫漫,驼铃声声,万国来朝也不过是倾进江河湖海的一滴酒。

 

最后手执酒壶,坐在传说中的燕山上,看浑圆落日缓缓坠入河水中,晕开一层靡丽的胭脂色。风光与酒都名不虚传。

 

他所不知道的是,数月以前,他曾与顾昀擦肩而过。

 

那时春风正好,天光莹润如上好青釉。他折一枝关外杨柳,正要打马南归。大军浩浩西行去,烟尘漫漫。


彼此相距不足半里。



【完】

notes:

非常痛苦的尝试,意识流写法,关于少年长庚独自对抗乌尔骨。

“九连环”意味烦恼,引申为心魔。药酒信分别对应贪嗔痴三种心魔,前三部分各自按照过往-幻境-现实发展,顾昀出现基本是幻觉or回忆,九连环两种破解之法分别对应死亡和对抗,好吧实在编不下去了orz。

又名《老父亲:孩子最近总是去庙里玩,我怀疑他是要出家》《每次做春梦的对象都是义父怎么办,在线急等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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